“他到底吃了什么?你再仔细想想!任何不寻常的东西!不然我们没法对症下药!” 身穿白大褂的医生,眼神像手术刀一样锋利,紧紧地盯着墙角那个蜷缩着的身影。
监护室里,各种仪器的滴滴声交织成一张令人窒息的网。儿媳妇李娟的哭声已经嘶哑,儿子陈斌则焦躁地来回踱步,拳头攥得发白。
他们七岁的儿子乐乐,正躺在病床上,小脸惨白,嘴唇干裂,身上插着好几根管子。几个小时前,他还活蹦乱跳地在果园里追蝴蝶。
“我……我不知道……他今天就吃了我种的荔枝……”墙角的老人,陈建国,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。他抬起布满皱纹和泥土的脸,眼神里全是惶恐和不解,“就一个……状元红,我们村的祥瑞……怎么会……”
当那颗被陈建国视若珍宝的“祥瑞荔枝”经过一系列化验,报告单递到医生手上时,整个抢救室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。医生盯着报告看了足足半分钟,然后猛地抬头,用一种前所未有的、混合着震惊与荒谬的眼神看着陈建国,一字一顿地说:
退休前,他是安平县水泥厂的一名力工,每天的工作就是把水泥一包包扛上卡车。退休后,他没闲着,把前半辈子攒下的辛苦钱,加上跟亲戚借的,一股脑投进了南郊的荔枝山,包下了一大片果园。水泥厂倒闭了,但地里的荔枝树不会。对他来说,土地比工厂可靠。
安平县虽是个县,但离省城也就一个小时车程。儿子陈斌大学毕业后就留在了省城,进了家不大不小的公司,娶了媳生了娃,房贷压得他喘不过气。陈建国不指望儿子能给他养老,他只想别给儿子添麻烦。这片果园,就是他的底气。
每年六七月,荔枝成熟的季节,是陈建国最忙,也是最舒坦的时候。清晨四点半,天边刚泛起鱼肚白,他就已经骑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永久牌自行车,吱吱呀呀地上了山。
露水打湿了他的裤腿,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果香混合的味道。他深吸一口气,感觉浑身的骨头都舒展开了。他先不急着干活,而是绕着果园走一圈,像个检阅士兵的将军。那些荔枝树,都是他的兵。哪棵树的叶子有点卷,哪棵树的果子挂得稀,他心里都有数。
今年的收成不错,“妃子笑”和“桂味”两个品种,果大核小,甜度也够。收购商给的价格比去年高了一毛钱。陈建国每天乐呵呵地指挥着请来的短工摘果、分拣、装箱。汗水顺着他黝黑的额头流进眼睛里,又涩又疼,但他心里是甜的。
这天中午,日头最毒的时候,他躲在山坡上的小棚子里吃饭。午饭很简单,一个搪瓷缸子,里面是早上从家里带来的白粥,配着一小撮咸菜。他吃得呼噜作响,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。手机响了,是儿子陈斌打来的。
“好着呢!今年的价钱好!”陈建国提高了嗓门,生怕儿子听不清,又像是说给这满山的荔枝树听,“我这个月给你打了两万过去,你收到了吧?别老是吃外卖,对身体不好。让李娟多做点饭。”
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,然后传来陈斌的声音:“收到了,爸。公司最近忙,天天加班,没办法。乐乐放暑假了,吵着要去看你。”
一听到孙子“乐乐”,陈建国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花。“要来?好啊!随时来!山里凉快,让他来住,我给他摘最新鲜的荔枝吃!”
挂了电话,陈建国心里美滋滋的。他又往搪瓷缸子里倒了点开水,晃了晃,把剩下的粥底子喝得干干净净。他站起身,拍了拍身上的尘土,看着满山红彤彤的果子,感觉自己这辈子,活得踏实。
下午,他像往常一样在果园里巡视。走到最西边的一棵老树下时,他停住了脚步。这是一棵“糯米糍”,也是他果园里最老的一棵树。他蹲下身,从地上捡起一片落叶,叶片上,有几个不起眼的黑色小斑点。他用粗糙的手指捻了捻,斑点碎成了粉末。
陈建国眉头微微皱了一下。这不是好兆头。他站起身,仔细地检查着这棵树的其他叶子。又有几片,也出现了同样的黑斑。他心里咯噔一下,一种不祥的预感,像山里的雾气,悄无声息地漫了上来。
起初,只是西边那棵老“糯米糍”。陈建国按照老法子,喷了些石硫合剂,以为能压下去。但没过三天,黑斑就像瘟疫一样,迅速蔓延到了旁边的几棵树上。叶子开始卷曲,发黄,刚结出的小果子,还没等长大,就蒙上了一层灰白的颜色,轻轻一碰就往下掉。
陈建国慌了。他跑去镇上的农资店,把店里最好的杀菌剂都买了个遍。老板告诉他,这是炭疽病,今年雨水多,常见。让他加大剂量,多喷几次。
他照做了。每天天不亮就背着几十斤重的药桶上山,把每一棵出现病症的树都仔仔细-细地喷洒一遍。药水顺着叶子滴下来,落在他的脖子里,火辣辣的。几天下来,他人瘦了一圈,天富注册可那黑斑病却越发猖獗,从西边蔓延到了果园中心。
他眼睁睁看着那些原本应该饱满红润的荔枝,变成了一颗颗干瘪的、覆盖着黑色霉点的“死胎”。风一吹,哗啦啦地落了一地。踩上去,发出令人心碎的、黏腻的响声。
收购商的车不再来了。之前谈好的订单,也打了水漂。村里其他果农的园子都好好的,唯独他陈建国的,像是中了邪。人们路过他的果园,都绕着走,生怕沾上什么晦气。闲言碎语也传到了他的耳朵里。
陈建国不信邪,也不信命。他只信自己的手。但他这双扛过无数包水泥、种活了整片果园的手,现在却对这些小小的黑斑束手无策。他每天坐在果园里,一根接一根地抽着劣质香烟,烟雾缭绕中,他的眼神空洞而茫然。
这个月的房贷,儿子怎么办?答应给孙子买的遥控飞机,钱从哪来?他第一次感觉到了那种深入骨髓的无力。
夜深了,他睡不着。在床上翻来覆去,脑子里全是那些枯萎的荔枝。他摸出老花镜,打开了儿子给他买的智能手机。他不太会用这玩意儿,只会接打电话和看微信里的家庭群。他胡乱地点着,点进了一个购物软件。一个弹窗广告跳了出来,上面写着“进口强效农药,三天根除一切病虫害,无效退款!”
广告图片上,一瓶黑色的、没有任何标签的瓶子,显得神秘而又充满力量。陈建国的心,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稻草,猛地一跳。他没有多想,也没有去看那些细小的说明文字,只是凭借着一股孤注一掷的冲动,点下了“购买”按钮。地址,填的是他家。收件人,写的是他自己。
在那个寂静的深夜,这个一辈子信奉眼见为实、脚踏实地的老人,将他所有的希望,寄托在了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网络订单上。他不知道,他按下的,究竟是希望,还是一个潘多拉的魔盒。
快递是三天后到的,一个普普通通的黄色纸箱,没有任何寄件信息。陈建国迫不及待地用剪刀划开,里面是一瓶黑色的塑料瓶,和他那天在手机上看到的一模一样。瓶身上光秃秃的,没有品牌,没有成分说明,甚至连一个字都没有。只有一张手写的小纸条,字迹潦草:“一瓶兑水五百斤,傍晚喷洒,切勿白天使用。”
一股说不出的诡异感涌上心头。这东西,看着比农资店里任何一种药都“野”。但他已经没有退路了。看着满园的败象,任何一丝希望,都值得他用尽全力去抓住。
那天傍晚,夕阳的余晖给荔枝山镀上了一层诡异的血红色。陈建国严格按照纸条上的说明,将那瓶神秘的黑色液体倒进了大药桶里。液体很粘稠,像墨汁,倒进水里后,没有立刻散开,而是在水面下形成一团团黑色的、不断翻滚的涡流,最后才不情不愿地融入水中,将整桶水染成了淡灰色。
他背起药桶,一步步走进那片死气沉沉的果园。没有风,空气闷得让人窒息。他打开喷头,灰色的药雾喷涌而出,笼罩住一棵棵病树。药水的气味很奇怪,不刺鼻,反而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、类似腐烂水果的甜香。
他喷得很仔细,从西到东,几乎把整个果园都喷了一遍。直到药桶见底,天已经完全黑了。月亮挂在天上,冷冷地照着这片被灰色药雾笼罩的荔枝林,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。
那一夜,陈建国又失眠了。他心里七上八下的,不知道自己做的是对是错。他甚至做了一个噩梦,梦见那些荔枝树都活了过来,伸出干枯的树枝抓住了他,质问他为什么要给它们喝下毒药。
一夜之间,那些原本应该脱落的黑色霉斑,竟然……消失了。不仅如此,那些卷曲发黄的叶子,也奇迹般地舒展开来,颜色虽然还有些暗沉,但明显恢复了生机。空气中那股腐烂的甜香也消失了,取而代之的是清新的草木气息。
陈建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。他冲进果园,用手抚摸着那些叶片,又捡起地上的落叶。干净的,什么都没有。
他感到一阵眩晕,分不清这是现实还是梦境。那种从地狱瞬间升到天堂的感觉,让他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。他成功了!他赌赢了!
但接下来的几天,他感觉到了事情的诡异之处。病害是止住了,可那些荔枝树也停止了生长。无论是健康的还是生过病的,所有的果子都停留在原来的大小,不再长大,也不再变红,就那么青涩地挂在枝头,仿佛时间在它们身上静止了。
陈建国心里的喜悦,慢慢冷却下来,转为一种更深的不安。他就像一个走投无路的赌徒,虽然赢回了本钱,却发现自己面对的是一个完全看不懂的、更加诡异的牌局。他每天在果园里转悠,看着那些静止的果子,心里充满了无力感。他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,是好是坏,他完全无法掌控。这片他曾经了如指掌的果园,如今变得陌生而又神秘,仿佛隐藏着一个他无法窥探的秘密。
那段时间,陈建国几乎已经放弃了。他不再每天上山,只是隔三差五地去看看。那些荔枝,不大也不红,就那么挂着,像一树的假水果。他想,今年大约是彻底完了。
那天,他又是无精打采地在果园里巡视。当他习惯性地走到最西边,那棵最早发病、也是他寄予厚望的老“糯米糍”树下时,他整个人都僵住了。
只见那棵老树的枝叶间,挂着几颗与众不同的果实。它们不再是青涩的模样,而是呈现出一种奇异的、令人目眩的色彩。有的晶莹剔透,像水晶;有的红如玛瑙,上面还带着金色的纹路;有的半边翠绿半边嫣红,界限分明;甚至还有一颗,通体呈现出一种深邃的、近乎黑色的紫,表面泛着幽幽的光泽。
陈建国走上前,小心翼翼地伸出手,轻轻触碰了一下其中一颗水晶般的果实。触感温润如玉,和普通荔枝粗糙的外壳完全不同。他再去看其他的果子,发现这棵树上,竟然挂着不下二十种形态、颜色、大小各异的“荔枝”!除了这些奇异的果子,原本的“糯-米糍”也恢复了生长,果皮红润,个头饱满,比往年任何时候都要好。
仿佛那瓶神秘的农药,在沉睡了半个月后,在这棵老树上,爆发出了一种匪夷所思的魔力。
陈建国的心脏狂跳起来。他摘下一颗最普通的、看起来像是正常“糯米糍”的果子,剥开。果肉晶莹,汁水丰沛,一股浓郁的甜香瞬间钻入鼻孔。他尝了一口,那股清甜,是他这辈子种荔枝从未尝过的味道。
这件事很快就传开了。起初没人相信,都以为是陈建国亏昏了头,在说胡话。直到有人壮着胆子去他果园里看了,回来后,那人脸上的表情,就跟见了鬼一样。
一传十,十传百。“陈建国的老荔枝树结出神仙果”的消息,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了整个安平县。
没过几天,一个自称是省城农业大学的“黄教授”找上了门。黄教授戴着金丝眼镜,说话文绉绉的。他在那棵神奇的荔枝树下转了好几圈,又是拍照又是录像,最后一脸激动地握住陈建国的手。
“老先生,您这可是祥瑞啊!”黄教授的声音抑扬顿挫,“这在植物学上,叫‘嵌合体变异’,是极小概率事件!一棵树上结出多种果实,这是大吉大利的兆头!是福报!”
黄教授把拍的视频发到了短视频平台上,配上“百年老树惊现祥瑞,一树开出二十六种花”的标题。视频火了。来看热闹的人络绎不绝,把通往荔枝山的小路都堵死了。
那些奇异的荔枝,被炒出了天价。一颗“水晶荔枝”,有人出价八百八十八。一颗“龙纹玛瑙”,更是被一个外地老板用三千块钱买走,说是要拿回去当镇宅之宝。
钱,像潮水一样涌来。陈建国有点发懵,但他来者不拒。他把这些钱都存起来,小心地记在账本上。他觉得,这是老天爷对他的补偿。他把其中最大、最漂亮、颜色如同状元红袍的一颗荔枝,小心翼翼地摘下来,用保鲜盒装好,放进了冰箱。
这是要留给他最宝贝的孙子,乐乐的。“状元红”,多好的名字。他想,等孙子吃了,将来一定能考上状元。他沉浸在巨大的喜悦和希望中,完全没有注意到,那些买了“祥瑞荔枝”的人,没有一个回来过。他也选择性地忘记了那瓶没有任何标识的黑色农药。
七月底,陈斌终于请到了年假,开着他那辆半新不旧的国产SUV,载着妻子李娟和儿子乐乐,回到了安平县。
车子停在院子门口,乐乐第一个跳了下来,像只出笼的小鸟,欢快地扑向陈建国。
“诶!我的乖孙!”陈建国一把抱起孙子,感觉浑身的骨头都轻了二两。他用胡子拉碴的脸去蹭乐乐的脸蛋,惹得小家伙咯咯直笑。
陈斌和李娟从车上下来,看着院子里堆满的包装精美的礼盒和精神焕发的老爷子,脸上都带着惊讶。
陈建国放下孙子,挺直了腰板,脸上是压抑不住的得意。“什么发财,这是福报!”他指了指荔枝山的方向,“走,爷爷带你们去看神仙树!”
当一家人站在那棵神奇的荔枝树下时,陈斌和李娟都惊得说不出话来。他们虽然在视频里看过,但亲眼见到,那种视觉冲击力还是无与伦比的。乐乐更是兴奋地又蹦又跳,指着树上那些奇形怪状的果子,问个不停。
晚饭,李娟做了一大桌子菜。陈建国喝了点酒,脸颊泛红。他觉得自己的人生从未如此圆满过。有钱,有儿孙,有名望,夫复何求?
饭后,他像是举行一个神圣的仪式,从冰箱里取出了那个保鲜盒。他打开盒子,那颗被他命名为“状元红”的荔枝,在灯光下闪耀着奇异的光泽,红得仿佛有生命一般。
“来,乐乐,这是爷爷给你留的最好的果子,叫‘状元红’!吃了它,以后给爷爷考个状元回来!”他把荔枝递到孙子面前。
乐乐看着这颗比他拳头还大的、漂亮得不像话的荔枝,眼睛里闪着光。他接过荔枝,迫不及待地剥开。一股浓烈的、奇异的香气弥漫开来。他张开小嘴,狠狠地咬了一大口。
看着孙子满足的吃相,陈建国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幸福。他觉得,自己所有的辛苦和冒险,在这一刻,都值了。
当晚十一点,乐乐开始喊肚子疼。起初,李娟以为是孩子吃多了凉东西,没太在意。可没过多久,乐乐的额头就开始冒冷汗,疼得在床上打滚,小脸皱成一团,惨白得吓人。
一家人慌了神,连夜把孩子送到了县医院。急诊医生检查了一通,做了B超,验了血,却什么异常都查不出来。但乐乐的状况越来越差,甚至开始出现呼吸困难的症状。
“不行,你们赶紧转院!去市里的大医院!快!”县医院的医生下了最后的通牒。
夜色中,陈斌开着车,疯了一样地往省城狂奔。李娟在后座抱着乐乐,不停地哭。陈建国坐在副驾驶,浑身冰凉,手脚都在发抖。他脑子里一片空白,只有孙子痛苦的呻吟声,像一把钝刀,一下一下地割着他的心。
到了省城儿童医院,乐乐被直接送进了ICU。抢救,会诊,各种看不懂的仪器和检查单。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,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。
最终,ICU的主任医生,一个五十多岁、表情严肃的女人,把他们叫到了办公室。
“我们用尽了所有办法,查不出任何病因。没有细菌感染,没有病毒,不是食物中毒的典型症状,所有器官扫描都是正常的。但是,孩子的生命体征正在快速衰弱。你们必须再仔细想想,他今天到底接触过什么,吃过什么?任何一点不寻常的细节!”
李娟已经哭得说不出话。陈斌红着眼睛,嘶哑着声音,把乐乐一天的行程和食物都说了一遍,但医生连连摇头。
陈建国蜷缩在角落里,像一尊风干的泥塑。他脑子里反复回响着医生的话,“不寻常的细节”。那颗“状元红”荔枝的样子,浮现在他眼前。那么漂亮,那么完美,那么……不寻常。
一个可怕的念头,像毒蛇一样钻进他的脑子。他打了个哆嗦,嘴唇颤抖着,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,才发出了一点声音。
“荔枝?”主任医生眼神一凛,像鹰一样盯住了他,“什么样的荔枝?普通的荔枝不会引起这种反应!你家还有没有?”